葛大為×小寒:華語歌詞背後的理性與感性

Aaron Yang
13 min readOct 27, 2019

--

歌詞是構成華語音樂魅力最關鍵的環節之一,這些隨著旋律深刻烙印在聽者腦海裡的文字,背後的生成有著太多迷人的故事。本次邀請當代華語樂壇最重要的兩位中生代作詞人:葛大為和來自新加坡的小寒,曾替太多優秀音樂人打造無數金曲的他們,是如何踏上歌詞創作這條路,各自又是抱著何種心情和思量催生那些令人難忘的作品。

(左)小寒,出生於新加坡,華語樂壇最受矚目的女性作詞人。擁有病毒學博士頭銜,尤擅以理性口吻描寫都會女性的愛情觀。是當地音樂獎項常勝軍,亦曾以〈達爾文〉、〈長鏡頭〉與〈纖維〉三度入圍台灣金曲獎。近年投入大量心力開班授課,培育下一階段音樂幕後工作者。

葛大為(以下簡稱葛大): 我是聽華語歌長大的小孩,雖然對歌詞特別有感覺,卻也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情緒。學生時代喜歡寫詩寫作文,總覺得未來會當中文老師,但之後因緣際會到了最嚮往的滾石唱片實習,沒想到就再也沒離開過這行了。

我記憶中一次很強烈的情緒是聽到辛曉琪的〈領悟〉,我好奇為何她會在mv裡哭得那麼慘,也跟著難過起來,彷彿全世界最悲傷的事莫過於此。我進滾石一開始都在做庶務型的工作,後來公司的人知道我有寫東西,把任賢齊《愛像太平洋》的新聞資料交給我負責。之後我的主管也是如今五月天的經紀人艾姐,問我要不要嘗試寫歌詞,雖然完全不知道技巧在哪裡,仍然抱著很興奮的心情開始創作生涯。

我在歐洲打電話給你/我太心急不想寫信──〈我在歐洲,打電話給你〉( 靜物樂團,2009)

小寒:我踏進作詞人這行也和成長背景有關,從前家裡條件不好,沒有辦法學任何樂器,和你一樣愛寫東西。幻想如果自己學了吉他,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吵著隔壁同學教我吉他,當時剛好有個歌曲創作比賽,他開玩笑說一起參加,如果贏了獎金就歸他當作學費,我當然樂意說好。

最後我給對方一本筆記本,雖然上頭寫了一堆東西,但對歌詞的押韻和字數根本沒概念,最後投了六、七首demo到大會,沒拿到任何大獎,卻意外得了最佳作詞。但後來我並沒有繼續往語文或音樂發展,父母希望我去念相對有出路的科學,我也真的拿了一個病毒學博士的學位。但寫詞這個喜好我始終不願意割捨,很長一段時間我白天在實驗室工作,晚上回家寫歌詞,2008年終於離開實驗室,專心音樂創作。

葛大: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的主業是唱片企劃,畢竟版稅很不穩定,把寫詞當本業現實層面上是有點緊張的。離開滾石之後我去服兵役,那時已經累積一些慢歌作品了,退伍後先獨立接案,沒想到竟然收到一首羅志祥的快歌demo,就是後來的〈嗆司嗆司〉,而這次經驗也開啟我另一扇門。

我覺得自己不擅於寫太長的東西,像小說和劇本都寫不好,詩和短文比較有把握。進入歌詞這個領域好像適應的沒這麼慢。寫詞和寫文章對我來說最大差別在於題材,歌是別人要唱的,我不能只講自己想說的事情,歌手的需求才是最關鍵的部分。

葛大為,作詞人、資深唱片企劃。學生時代主修大眾傳播,進入滾石唱片實習後與音樂產業結下不解之緣。經手專輯包含徐佳瑩《心裡學》、蔡健雅《我要給世界最悠長的濕吻》。曾憑〈說到愛〉、〈連名帶姓〉二度叩關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最新個人著作為《我記不得每隻貓的名字》

小寒:我比較囉嗦一點,有點接近馬上就要告別這個世界,希望把遺言全部交代完,寫字數少的東西像是歌詞反而比較傷腦筋。但歌詞創作最吸引我的一個地方是,可以讓我在忙碌的家庭生活中,用很零碎的時間先提煉出單一句子,之後再找個完整時段將故事串在一起,但寫文章和小說沒辦法這樣處理。

起歌名則是這行公認的難關,我挺喜歡把歌名放在曲子特別有記憶點的部分,這時常會落在副歌第一句,問題來了,這句通常不會太短,如果這樣設定就會出現口語化的歌名,太多人都在玩這件事,你要怎麼獨樹一格又引發共感?斷句很多的曲子也是大挑戰,每句只有兩三個字就要描繪故事真的很頭疼。

生命已剩不多單純/我願意再等等/壞的好人──〈壞的好人〉(張惠妹,2017)

葛大:歌名也是我的罩門,最害怕副歌都快寫完了名字還沒出來,通常這種時候都凶多吉少,好像命題作文一樣,知道題目之後才能在框架裡做最大的發揮。寫歌詞當然會有know-how,但畢竟還是創作,每次拿出一張紙都要重新開始找字、決定韻腳,創造記憶點甚至是寫出一呼百應的金句,它和之前你寫過幾百首歌一點關係都沒有。好作品不可能僅靠模仿或沿襲從前的經驗。當邀詞的人暗示你能否用一首過去成功的作品當作reference的時候,其實是很無力的。

小寒: 另一個痛苦的來源,是邀詞的人對你根本沒有足夠的理解,對方只知道你幫哪幾位大牌歌手寫過哪些主打歌,卻不知道你確切擅長的領域是什麼。曾經有人以一首我寫過關於私奔的歌為範本,要求寫出女性的性感和強大。作詞人沒有那麼無所不能,在奇怪的基礎下如何能深入人心呢?一個理想的A&R會讓你變得更好,而不是給你百般限制。

葛大:我完全認同並理解這個說法,寫這麼久了,至今為止我比較滿意的、或說被比較多人肯定的作品,都是那些沒被大改的歌詞。有些歌手雖然貴為天王天后,卻非常尊重創作者,而不是一句句挑你毛病,更接近願意從你身上吸取養分變成他們自己的東西,遇上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願意把最好的東西交出去?

小寒:以前的我很介意退稿這件事,總覺得被退代表我做得不夠好,所以衣櫃裡很多黑色衣服,被退一首我就買一件黑衣來哀悼這個無緣的孩子。入行久了理解更多環節後才逐漸釋懷,或許不是不夠好,只是不適合而已。整個唱片工業的運作是一層層下來的,當A&R和團隊擇定一首曲子,它就應該是適合這位歌手的,我必須信任他們的判斷,但我不會去重複聽那首demo,我會學唱然後參考企畫方向。如果確定是一首ktv唱得到的歌曲,就試圖讓意境的覆蓋面大一些,聽者比較容易對號入座;如果希望透過這歌塑造歌手的新形象,我要去挖掘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

我們雖然是文字創作者,但作品卻會被歌手拿著麥克風對數以萬計的歌迷唱著,你的文字會被放大,我深信應該對自己的文字負責任。如果有機會加入一些正面訊息,就可能觸動那些理解程度足夠的聽眾,未必會讓他做出小小的改變,慢慢推動這個世界往更美好的地方去。

葛大:我覺得寫歌詞很像編劇,差別在這齣劇本只有兩三百字。或許因為我是大眾傳播出身,我喜歡去想像情境,讓歌手附身,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事情。在寫《後來的我們》主題曲〈我們〉的時候,我看了電影片花,那時也不知道是陳奕迅要唱,因此單純以自己的角度寫出對角色的想法,那些詞句就很順利流瀉出來了。雖然現在比較少,但退稿這種事實在太常見了,我有時候會匿名參與比稿,不希望別人因為是我寫的就照單全收,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雀屏中選,有時候更有成就感。

我最大的遺憾/是你的遺憾/與我有關──〈我們〉(陳奕迅,2018)

小寒:某種程度作詞人是有點被動的行業,我們其實是唱片製作很後面的環節,沒有太多的決定權,但卻是起歌名的那個人。能在這樣的限制裡取得一些成績,無論資深或新進,老實說我都覺得蠻有本事。當然我有一些很佩服的前輩,宗盛大哥的人生哲學特別深刻,他自謙不算特別聰明或有多高的文字造詣,我們當然不這樣看,他的創作影響太多人了。許常德老師我剛出道時也看得很多,什麼題材他都可以駕馭;我也深陷姚若龍老師透過作品傳達出的觀念裡,曾請教他為何可以寫出那些作品,他表示筆下都是他所嚮往的世界。

該把幸福找回來/而不是各自緬懷──〈我的愛〉(孫燕姿,2004)

葛大:我在做執行企劃的時候,曾負責和許常德聯繫,那還是傳真機的年代,收到歌詞要繕打出來再拿去和公司開會。當時收到劉若英的〈四月天〉,我邊打字邊哭。姚謙的雲淡風輕和藝術氣息都是我極度崇拜的,早期我寫不出歌詞時,我會想像如果今天自己是姚謙,會怎麼去描述這樁情感事件。姚若龍的自由自在我也很欣賞,他的東西都是溫暖裡藏一把刀,看似撫慰卻也現實。

林夕、李焯雄和周耀輝是香港三魔不用多說,許多修辭方式和譬喻手法都無可取代。宗盛大哥之於我像是神一般的存在,他讓我愛上滾石唱片,沉浸在那種了悟人生的都會氣氛中,不用任何旋律,光看到〈新寫的舊歌〉歌詞我就哭了。當看見有人把自己永遠創作不出來的東西寫出來的時候,畢竟都是做這行的,你會更知道那些文字的難得。

小寒:新寫的舊歌讓人覺得就是在寫自己的父親,不被感動太難了。可惜的是,隨著時代變化華語歌詞越寫越淺,越來越口語化,沒有對或不對,只是從前堅持的一些原則,放到現在彷彿不那麼適用。這幾年有些A&R會希望我寫些淺顯易懂的歌詞,表示雖然要求簡單還是希望找功夫底子深的詞人負責。不是抗拒改變,只是會懷疑我們的人生狀態對應的創作,真的會適合這些少男少女嗎?我也在時刻調整自己的內觀,或許現在大家更渴求像日常講話一樣的對白。

葛大:最近我正好在和版權經紀溝通,聊到現在好像找不到能寫深刻或揪心的新一輩詞人發歌,我不禁會想,是我不了解年輕人的深刻是什麼,抑或這個世代已經沒有深刻這件事了?那些酸楚、糾結和壓抑好像都不存在,我也可以寫得很簡單,但總覺得對不起自己。而在這樣的產業環境裡,會更珍惜那些能夠發揮的合作,寫徐佳瑩的時候,會把三輩子的命都放進去,不是我偏心,是那種不需要常膩在一起卻隱約知道對方想得和自己一樣的默契真的會打開自己的天靈蓋。

各有各的天地/依然相互凌遲/我們就是最好的例子──〈到此為止〉(徐佳瑩,2017)

小寒:我不太確定和誰比較有默契,其實誰寫到林憶蓮都很幸福,無論聲音或詮釋方式都是神仙級的,我們在《原來…》專輯有比較密切溝通過,之後幾年大多是在網路上聊天,很少碰面卻有緣長期合作。和蔡健雅則是老朋友了,一起經歷太多事情,以前常常在新加坡聚餐,這幾年因為分隔兩地少很多。雖然和熟人合作看似更有默契,卻也會有無形壓力,為不熟的歌手寫歌有時更像是工作,各有好壞。

葛大:大部分作詞人都希望寫到主打歌,這是理所當然的,寫一首火紅的主打歌和寫五、六首沒有太多聲量的非主打歌相比,得到的效益好上不少。但我自己做案子時,時常刻意挑非主打歌寫,壓力沒有那麼大,或是寫完公司才決定拿來主打。我還有個堅信的原則是,絕對不和身邊的人透露當下在幫誰寫歌,只要說漏嘴那首歌必定命運坎坷,不是被退稿就是反覆改詞。

攝影=侯俊偉

小寒:我也不會講,但原因是我覺得那是商業機密。我不太在意自己是不是寫主打歌,寫得有意思最重要,主打它有拍mv廣泛流傳的任務,創作上需要更多取捨。如今新加坡的華文程度一直在下降,閱讀風氣也越來越差,從前我只要遇到喜歡的題材、有相對充裕的時間就會創作小說,但現在書太難賣,尤其字數一多根本推不動,大家都喜歡讀短的東西。這或許也是歌詞優勢的地方,可以透過音樂產業傳達出去。我已經在這個圈子很久了,但還是不放棄每次傳遞訊息的機會,勵志性格或許真的深植內心吧,在服務的本質上發揮影響力,我覺得這比較好玩也有意義。

葛大:不只新加坡,閱讀風氣低下是大家都面臨到的問題,也因為大家已經不喜歡念書了,我更會避免在歌詞裡誤用文字或是錯誤的比喻,除非刻意操作文字趣味,否則文法正確性非常重要。如果可以在一首流行歌裡讓聽眾得到新的知識、現象或啟發,不是很美好嗎?很多時候一首歌的價值不是當下可以斷定的,我們當然在乎自己的創作發表後能否即時受到肯定,但音樂的魅力也在於它的歷久彌新,即使當下沒有那麼多檯面上的掌聲,可能已經在一些人心裡開了花。這種療癒或拯救,就是我們最棒的禮物。

懂得永恆/得要我們/進化成更好的人──〈達爾文〉(蔡健雅,2008)

葛大為鍾愛的三首個人代表作

〈倒帶人生〉(陳奕迅,2008)。創作倒帶人生的時候壓力非常巨大,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為陳奕迅寫歌,把命掏出來都要寫好。但方大同的曲子填詞難度是很高的,那段時間我每天坐在咖啡館裡抓頭髮。在這之前找我合作的A&R或歌手通常都是認識或有間接交情的,因此這次的邀詞感覺真的像是來自遠方的肯定,而且又是那麼夢幻的偶像,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離心力〉(楊乃文,2016)。在寫下離心力之前,我翻了好多天文學主題的書,認識到「洛希極限」這個詞,當下就被迷住了,想說一定要用它當作歌名,但唱片公司覺得理解難度太高了,最後才改成現在的歌名。創作過程中心情是很複雜的,覺得對自己無比熟悉又極其陌生,那支筆好像有千斤那麼重,宣告完成的當下心是很沉痛的。
〈連名帶姓〉(張惠妹,2017)。連名帶姓從確定到錄製拉了很長時間,創作的實際時間和陳奕迅《C’mon In~》專輯邀請我負責五首詞的日子蠻接近的,緊張程度更高。收到demo的時候曲子原本比正式版快,算是中板,由於句子算是長的,我本來就想創作一首情歌,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少人都期待我能再寫出一首連名帶姓,但這是複製不來的。

小寒鍾愛的三首個人代表作

〈無底洞〉(蔡健雅,2003)。我的音樂夥伴黃韻仁寫出了這首曲子寄給我填詞,剛好身邊有這麼一個朋友,今天認識對象之後隔天就會宣告戀愛,失戀時哭到肝腸寸斷,康復後就開始下段戀情。我在想,她愛上的究竟是那個人或是戀愛的感覺,於是「大多數的人都相同 喜歡的只是愛情的臉孔」就跳出來了,最後收錄進了《陌生人》專輯。
〈踮起腳尖愛〉(洪珮瑜,2011)。這首歌創作時洪珮瑜還在台灣選秀節目比賽,團隊找了我和蔡健雅為她創作一首歌,最後她並未奪冠,這歌也沒有mv和更多聲量。之後電視劇《我可能不會愛你》選了它當作插曲,至今這首歌僅憑著一張墨爾本咖啡館的照片和歌手的聲音,在YouTube累積超過5,500萬次的點擊率,當我想要淡出這個圈子的時候,就會回頭聽這首歌。
〈纖維〉(林憶蓮,2018)。纖維其實源自一個很小的故事,我家裡有一條IKEA的被子,裡面的填充物很容易飄出來,導致我成天都在清理深色地板上的白色棉絮,這是我創作的起點。我非常關心身邊所有的人,他們快樂的時候我可以缺席,但難過時我一定會在。纖維是我用來排練失去一個人的感覺的一首歌,如果我先走過一遍,實際面對的時候會不會好過一點?

文章出處=《Shopping Design》131期「我們心中的愛歌」

--

--

Aaron Yang

台北出生長大,待人處事是標準的天秤座性格,出社會之後幾乎都在和文字兜圈,做過報紙和雜誌編輯,也當過設計公司企劃。閒暇時會手抄深愛的華語歌詞,時常在悲觀和樂觀的極端情緒中快速移動。wcyangx@gmail.com